“自由散漫”作为一个词或者一个词组,从识字起就被作为贬义词灌输给我们;在老师的评语中,如果出现“自由散漫”几个字,那你就会被扫入差等生里面了——我们的教育总是在努力把人塑造成循规蹈矩的随从。但我是多么心仪这个词,就像我在佛家的典籍里看到“得意忘形”时所能感受到的逍遥状态——有如挣脱牢笼的轻松感;“自由散漫”这个词给我喜悦,给我从庸俗、秩序、规矩中脱身出来,保持一种独立、随性和自我完善的自由感。自由是西方政治学一个重要的概念,它意味着个体在抗拒整体的命令时天然的权利,而散漫一词在道家的哲学里、在魏晋名士的举止中,已内化为中国文人在“处江湖之远”时的生命追求。这两个词的组合以及对这对组合的肯定,意味着对东方与西方、现代与传统的某种有价值的生存方式的认同。它们作为一种价值观、一种生存方式,事实上是极其难以抵达的,它只是我们努力践行的一个方向。
我费这么多的话语解读这个词,目的就是要把这个词献给我的老友陈天。和陈天交往已经有30年了,从青涩的少年到现在迈入中年,我们从激情和浪漫走向了沉着和丰富。与陈天30年的交往,我认为他配得上“自由散漫”这个词,这是他的天性,也是他的艺术和人生追求的目标。从天性到艺术,那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有多少反对的力量在你成长的路途中埋伏,并随时准备消灭或把你扭曲。
在讲究秩序和传承的语境中,自由散漫意味着游离,意味着从惯性和庞大的行进队伍中抽身出来,孤独地投身到自我的黑暗中,从模糊和疑惑的泥泞里重新开辟出一条道路。这需要多大的能量和勇气啊!
陈天曾经从事过当代艺术的创作,但他的主要作品是中国画。在传统绘画中淫浸了几十年,他有着深厚的笔墨基础和对笔墨的独特理解,但由于自由散漫的性格,他总想从强大的传统中游离出来,也想从新时期以来中国画变革潮流中游离出来。他的生命热情本能地告诉他,无论传统有着多么辉煌的成就,无论你模仿得多像,在前人的窠臼里也步也趋,也将只是一部性能不错的复印机;而潮流式的变革也不能对应他内心的认同,或者说,他还无法割舍一直滋养着他的那些笔墨和传统绘画的符号:山水、草虫、高士。也正是这种游离,使他的作品在传统国画领域呈现了独特的一面:传统的题材只是作为一种符号的存在,他所在意的是笔墨;而笔墨中,承载着他的性情、对生命的理解以及一种当下的精神。
这种当下精神就是游离,它来自陈天本身的生命诉求,也来自现代的内在动力。在传统的文化中,整体观、传承是习艺者不可逾越的路径,而到了现代,颠覆、反抗、游离成了现代获得活力的精神源泉。正是这种游离精神的存在,才使我们在陈天布满传统题材和笔墨的画面中捕抓到一股隐约的现代气息。他的画中的这种现代气息不是来自题材,也不是来自笔墨精神的现代性运用,这种气息恰恰是陈天本能地对游离的姿态的下意识寻觅和拥抱。那是一种在他的画中埋得极深的精神气质,这种气质也内化到他的笔墨中。在陈天的高士图和焦墨写生的一系列作品中,这种气质呈现得比较淋漓。这种游离的艺术性呈现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传统巨大的阴影或者说包容力笼罩着传统国画的领域,要在里面革新或者有所创造,非具备巨大的天赋和艺术自觉是无法做到的。我们的朋友吴震寰说陈天至少可以成为当代的张大千,那就是基于陈天具有对陈腐力量的挣脱的自觉和他精湛的水墨技巧。
陈天是在传统国画领域“吃过夜粥”的人,从少年时就开始临摹芥子园画谱,然后是学习历代大师的画法,20出头就应邀在省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回忆他的少年时光就能意识到他无论在身体、意志还是学识上已为后来的艺术生涯作了充分的准备。
我是在14、5岁认识陈天的,我们在同一个学校读书。他热爱运动,但不是竞技场上的,运动会和篮球场上从来不会出现他的身影,即使在拉拉队里。夜里的自修课后,他就混迹在学校安放运动器材的幽暗角落里,和为数不多的几个荷尔蒙过剩又不屑于群体运动的家伙,在一遍一遍地单调地打着双杠、单杆,努力地、冒险地模仿体操运动员的绝技;肌肉和胆魄在少年的柔软的骨头上长起来,他们一遍一遍地练习,对自己发狠地练习,直到感觉自己可以飞起来。夏天的中午或者黄昏,他会到学校旁边的人工水渠游泳,他独自一人,逆着水往上游游。那些时候,那些喘不过气、体力透支的时候,我想陈天要战胜的不是流水,也不是那摇晃的杆子,而是自己还羸弱的身体、柔弱的意志。
回忆陈天时,有一个画面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就像一帧照片,栩栩如生地记录着我们少年时聊天的场景:在他家的书房里,有三面墙搭了高高的书架,书直垒到天花板。他就窝在对着门的沙发里,与高大的书架相比,他显得那么灰暗,不起眼;他就挤在我想象的照片的左下角,戴着一副断了腿又接上的黑框眼镜,老成持重地在冲茶。在这张照片之外,我就坐在他的对面,我们满怀沉重地争论着诗歌、文学、艺术和哲学,为一个大家都还没读懂、读透的观点争论不休、脸红耳赤。
在陈天的书房里,有一张二米见方的写字台,一边堆满了书,剩下三分之二的地方是一张毡布和一个砚台一个笔洗,毡布上沾满了墨汁,这些斑斑驳驳的墨点使那个写字台显得乱中有序,颇有几分书卷气。他就在这个写字台上写字画画。他的父亲是个会计,也是个熟手的工匠,顶楼上加盖的简易房就是他父亲的杰作,也是他建造房子的工具的最后归宿。陈天继承了父亲动手的能力,但他的志趣仿佛不在木工上,而是在笔墨间。他从幼年时就开始和笔墨打交道了,那洇开的墨汁和散发着陈年植物香味的宣纸就承载着他人生悲喜和精神的追询。
陈天每天大量时间都呆在画室里,与笔墨打交道;他内心中有千军万马,总感觉时间不够;他沉绵于传统,但对现代满怀关注的热情。陈天深切理解现代的冲突、焦虑、疼痛,但他热衷于描绘山石、溪流和植物,以及高士的生活:琴棋书画、曲水流觞。他描绘隐逸,但却仿佛不是传统的高古和寂静:那些如石头般的人体,或坐或立,三三两两,对话论辩中,却有一股并非静止的潜流。那些随意涂抹而又具有非凡概括力的焦墨速写,山川、河流、村庄在大自然中保存完好,又仿佛有一种速度感正在穿越它们。陈天的对抗性和超越性是否在这里:他保持着对现代工业化和消费性时尚的认识和体验,却守护着笔墨下给人以庇护的自然;他是否企图复活那被遗弃的技艺和与这种技艺相伴随的生活:在喧哗的世俗中,在保持现代的感受力中挽留住安详和宁静的可能?
2014-12-7
Copyright Reserved 2000-2024 雅昌艺术网 版权所有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粤)B2-20030053广播电视制作经营许可证(粤)字第717号企业法人营业执照
京公网安备 11011302000792号粤ICP备17056390号-4信息网络传播视听节目许可证1909402号互联网域名注册证书中国互联网举报中心
网络文化经营许可证粤网文[2018]3670-1221号网络出版服务许可证(总)网出证(粤)字第021号出版物经营许可证可信网站验证服务证书2012040503023850号